744 西洲曲(下)(2 / 2)

“我会跟它保持距离的。”俞晓绒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去吧。”

罗彬瀚仍然有点疑虑,不过他也明白十六岁毕竟和八岁是不同了,在无关原则的事上,他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于是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处理工作上要办的事。他列了列自己在这周必须见到的人,又翻了翻这两年来的集团年度报告,记下几个关于费用数字方面的疑问。等这么几件小事办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他坚决地合上电脑,正要去客厅瞧瞧俞晓绒是否已经睡着,突然又想起一样东西。

“放哪儿了来着?”他自言自语地问着,首先趴下来看了看床底的几个抽柜。里头放着各类平时少用的证件和文件、各种他自己相关的保险单、秋冬季才穿的厚鞋袜,甚至还有一盒子连环画与故事磁带。在那堆证件里能找到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但就是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最后他灵光一闪,起身去打开书柜,从最深处搬出存放周妤画作和照片副本的档案盒。

“有了!”他说着,从里头抽出一本黑底烫金字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他带着它回到床边,坐下来仔细翻看。

纪念册的最前面是班级合照,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深青色制服,留着大同小异的简单发型。要在这一张张比黄豆都小的面孔里认出谁来可不容易。时隔多年,他只能比较确信地辨别出他自己,周雨,还有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

他继续往后头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个男生寝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张他站在椅子上,假装正给前头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两个人在快门落下时当然是浑然未觉的),这些照片里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女生。这不出意料,在他们那个管理严格的高中里,谁也不会在毕业前无缘无故去邀请异性同学拍合照。

他翻过最后两张“与最爱戴的老师的合照”,夹在封底处的是十几张五颜六色的信纸,那就是所谓的“毕业同学录”。罗彬瀚从未搞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同学聊天群,可这种纸质纪念本在当时依旧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间兴起,她们会拿着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请每一个同学都在上面填写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属性、联系方式——甚至还要有同学印象和寄语祝福!

这根本不是为了纪念。罗彬瀚主张这种行为的本质乃是人类对集卡的天然狂热。因此不同于拍纪念合照,每个搞这种纸质同学录的人都会热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让每个熟悉或不熟悉,只要不是讨厌的同学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写写对自己的评语和祝福。作为回报,他们也积极地把写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纸张散发出去。

罗彬瀚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同学录,但不得不在十几个人的集邮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与玄学属性,还收到了每个同学录主人的回赠。这绝对是他收到来自女同学的纸墨最多的一天。出于反复填表的疲倦,他当时没有研究这些纸上到底给了他什么祝福或评价,可到底还是守住了校友情谊的底线,那就是把这些注定用不上的旧纸一张不落地收在纪念册里。

重温少年时代的回忆给他一种奇怪的体验。或许是因为年龄未到,他一点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园生活的日子里去,可要说青春的痛苦与烦恼,那和成年后要经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厌恶,如同在通宵狂欢结束之后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浅薄、浑噩、浮夸忘形,狼狈得叫人不忍卒视。回望十几岁的自我就好像在观看一只愚蠢的野生动物,他甚至都不敢考虑自己当时在作文或日记里写过些什么。

然而,当他一张张翻看这些同学录时,读出来的又仿佛是另一种人生。这个人在自己同学的评语里开朗、热情、喜欢运动、风趣幽默、广受欢迎……这写的到底是谁?罗彬瀚纳闷地想。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错拿写给别人的同学录。不过没准这些都是套话,他们只是把模块化的赞语分给每个同学,就像血型与星座性格书。

一张湖色的信笺纸映入他的眼中。这纸笺的质量很好,摸起来厚实而光滑,表面泛着莹润的油蜡质光泽,四角压印了淡紫色的报春花图案,用深绿色墨水写下的钢笔字宛然如新。罗彬瀚端起它,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的是“石颀”,接下来则是生日、住址和电话。星座是白羊,血型栏倒空着,没准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继续往下看,后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学寄语”。在空旷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笺的前主人用一种过于方正却显得有点死板的字迹写着:

毕业快乐!

“啊?”罗彬瀚说。他把纸翻到背面看了看,一个字也没有。于是他又翻回来,盯着那句话陷入了沉思。他对石颀实在没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并非那种个性独特,令人难忘的类型。不过这张信笺给了他一点提示,那就是石颀搞不好有社交恐惧症。毕业快乐。僵硬而深刻的字迹显示书写人当时非但毫不快乐,可能还相当紧张。至于一个社恐人士为什么要给不亲近的同学散发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许石颀当时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为他们之间发生过尴尬事。而既然她都愿意这么做,也就说明她至少不是厌恶他。那件窘事纯粹就是意外状况。他们的小小恩怨彻底翻篇了,也许毕业那天就已经翻篇了,只是当时他自己没注意到。想到这里,他把那张格外精致的信笺又塞回原处,将整个纪念册放回书柜深处。

“想起了往事吗,先生?”

这次罗彬瀚一点也不惊讶了。他回头看见李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走去门边悄悄窥了眼外头,确认俞晓绒已经进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时候你可不能随便出来晃。”他关上门低声说,“说话千万小心。还有,可别趁我睡着的时候站在我床头。”

“我无意制造麻烦。”李理说,“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会进入我的监控,先生,我想你应当清楚这点。”

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对于自己的隐私,他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现在每天他都会去距离卧室最远的那个卫生间梳洗穿衣,也尽量不在卧室里摆出不合适的模样。这屋子里简直快没有他能放松的一席之地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

“是的。”

“印象怎么样?”罗彬瀚多少带点情绪地问,“接下来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个屋里礼物,还觉得挺喜欢她吗?”

“这对我不构成问题。”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面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监视她的动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卧室的时候。”

罗彬瀚已经有了米菲与菲娜这两名监视者。不过他也相信,就观察的细致与汇报的诚意而言,李理远比另外两个探子中用得多。他终于高兴起来,觉得俞晓绒的隐私权也不能比自己更强。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卧室里面对一个超级智能的无死角监视,那么苦一苦妹妹也是应有之义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阅纪念册。”李理说,“是什么令你想起了往事?”

“没什么,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挺感慨的。”

李理请他详细说说经过。这故事本来有点私密,可罗彬瀚现在的确想找个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于是他坐下来跟李理说了今天在花鸟市场的经历,还有几件他记得起来的高中往事。李理一如既往地充当着出色的听众,时不时提几个古怪的问题。她问他是否记得石颀过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们曾经说过哪些话。

这些问题罗彬瀚一样也答不上来。他真的没留意过石颀,她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或最活泼的,也不像周妤那样离群得醒目。他们压根儿就没评选过班花或班草(说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评这个)。如今他努力地回想,只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错,可他的同学里本来就没几个是家境不好的。他只能告诉李理她的美术成绩也许不错,因为她有一幅画曾经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贴在展示墙上。

“画了什么呢?”李理兴味盎然地问。

“这我怎么记得?”罗彬瀚含糊地说,“风景?静物?”

“你脑袋里一定有画面留下的,先生。否则你根本不会记得有那张画。”

罗彬瀚仰头望着天花板。他只记得周妤的画。她那继承自父亲的绘画天赋展现得很早,这么多年过去后,挂在展示墙中央的画作依然历历鲜明:一盆幽墙处盛开的扶桑花。花瓣边缘卷曲发黑,如燃烧过后的灰烬。

谁能轻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热的狂艳,那份暗蕴的凶恶,都极难相信是从周妤纤细而冰凉的手指下流出的。望着展示墙的人只可能看见这一幅画,看见无数色彩线条中间翻涌滚动的火一般的红花。别的作品都模糊了,隐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边的几个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罗彬瀚已经要放弃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却浮现在他眼前:远处冰蓝色的顶棚,光华荡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静静漂浮的碗莲。

记忆的镜头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该说远退了一步。他终于看到在燃烧的红花周围,的确还有别人的画作存在。它当然也是美的,只是难免有些黯淡。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缘故,因为这画本来就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是张铅笔或炭笔勾画的黑白画,是幽乌的茎叶脉络与细弱的花瓣线条,淡如青筋的阴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罗彬瀚在回忆中贴近这张画,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其实过去他就没细看过这张画,但它毫无疑问是石颀的作品,是曾被美术老师在课上称赞颇具神韵的一张。

“莲花。”罗彬瀚琢磨着说,“我猜这是她的喜好。”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张信笺上的图案是报春花,先生。”

“那又有什么问题?人难道一辈子只能吃一道菜?”

李理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富于深意的微笑回应他。罗彬瀚坚信这人又在故弄玄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