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降临是迅速而突然的。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所能看到的最后景象固然千奇百怪,可宏观上的过程倒很简单明晰。倘若有这样一个巨人,它庞大无比,既能够俯瞰宇宙,同时又观察入微,能够看见一颗星球上的某粒尘埃。它便会完整地见证旧世界是怎样结束的。黑暗首先出现在一个很小的点上,一栋与尘埃无异的建筑内部。紧接着它开始分解,变成一片梦幻之色翻滚的空洞。巨人定睛细看,发现其中的时空都已溶解了,然而一些比尘埃更小的生物却从中逃了出来。它们沿着一条铺满冰尘的细路奔跑,转眼间逃入了星系最外围的虚空中。突然间它们消失无踪了,仿佛躲进了某个巨人也无法看见的地方。那完全超越了它们作为微生物本应具有的能力,不过对于巨人的眼目而言,这就像火花闪烁那样自然。
对于一个能观看宇宙重生的意识来说,微生物的逃亡之路没什么可关注的。巨人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继续留意那美丽的破碎之地。它开始蔓延了。在基本粒子震颤的一刹那里,它的色彩覆盖了建筑所在的整个星球,接着是星系与邻近的虚空。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这场梦幻,或是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这场狂欢。
只有那假想中存在的巨人静静地观望着。在破碎的梦幻里,出现了无数能使微生物们丧魂落魄的景况。在那没有方向与时间的色彩之洋里,生命已成为了无连贯性的现象,物质和思想没有分毫不同,愿望如雨水般泼向四面八方,孵化出的是翻滚蠕动的语言和图画,亡魂们在太阳之舟中狂歌起舞,比星系更宏伟的宫殿像昙花般绽放,随后又像枯叶那样随风破碎。这些都已变成寻常的景象,一种随机性的无意义的呈现,就像猿猴敲扣打字机时偶然拼出的词汇。而更多的时候里,那些图景并不在生命所知晓的范畴里。巨人能看见它,却不明白它有何意义,因为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有限性的需求。无穷不可能构建出一个总括性的意义——除非那不是真正的无穷。
现在,无限的色彩充盈着整个宇宙。在那辉煌而黑暗的梦幻内部,光与振动都随着物质一并消逝了。差异不复存在,但相同也不存在。生与死不再需要被区分,现在那是同一件事了,而“事项”本身也已不再真实。
但即便是这颗美丽闪耀的无穷宝石也有边界,就在宇宙的尽头,就连梦幻也无法再往前拓进。空间的边界之外还有什么?即便是注视终结的巨人也不能知晓。它只能观看着宇宙的回落,而梦幻也随之被压缩收紧,从一片汪洋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小点,直到连一个概念上无所不见的巨人也不能再看见。它已被挤压得无限小。
奇点的收缩结束了。它又一次开始向外拓张,空间重新在巨人的概念里出现,新世界迅猛地生长。这是难得的景象,不过,假设巨人存在的时间要比一个表现力贫乏的宇宙更长,它能目睹过许多次成住坏空的循环。阿僧祇劫。甚至是尘点劫。一次新生就不值得那么专心地观看了。巨人将把全部的好奇都投向那个宇宙诞生以来未曾表达过的现象,那被压缩到奇点中去的梦幻宝石。它看见那宝石已经破碎了。而破碎的地方也随着空间膨胀不断地扩张。不知怎么,它那超越能量与物质概念的光彩已完全暗淡了,破口里只剩下一片深渊。
它通往哪儿呢?就连巨人那威力无穷的思想之眼也无法追及。它正在疾速地扩张,形成一道比星团或星系更为庞大的鸿沟,如同在宇宙中央横贯的深壑。一些残留的色彩从它破碎的边缘飘了起来,形成弥散在虚空里的青蓝色光带。它扩散得越来越远,而其性质也在过程中不断地改变。它开始有了能量,变得更加驯服于这个贫乏宇宙的规则,并且特能够为一切诞生于新世界的意识所感知。但那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梦幻宝石碎裂的轰鸣与回声正不断从鸿沟里传来。
这激发万物唱响的震颤游荡在宇宙中,使得物质彼此趋向于分离和独立。这是一个本不应在循环中出现的状况,因此构造复杂的生命也不再能像旧宇宙中那样轻易地涌现了。世界在轰鸣中保持死寂,或许有一日也将被鸿沟所吞灭。在合唱之中,只有两个生命依旧存在与鸿沟外。他们是独立于这循环之外的巨人,一切于他们都可自由地观察,而不必受到丝毫损伤。而现在他们都沉默着,在深渊上各自若有所思。
两把椅子悬浮在微光徜徉的宇宙里。当长久的沉默结束时,姬寻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朝那无可窥探的鸿沟深处投以短暂的凝视,随后转头望向另一位观看者。
“很有趣的故事。”他说。
“你想必在维斯的记忆力看到过。”
“是的。但没有这么清楚。未经训练的个人记忆是不准确的。”姬寻说,“你展示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我的疑问。在我研究你们的秘密时,你们的动机一直使我感到好奇。”
“现在你看到了,姬寻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懦弱。我们本可以试着在一切变成这样前弥补错误,维斯却退缩了。”
“照我所看到的,你当时并没有反对。”
“我的意见被他们的恐惧压过了,姬寻先生。如你所见,当时我没有武器。如果连我的同事也丧失了一贯的立场,我无法推进一次高风险的冒险行动。”
姬寻几乎要露出微笑了。他迅速地看了朱尔一眼。
“你在指蓓。”他说,“她最后还是被维斯说服了。”
“我不认为那能称为‘说服’,那是一种堕落和退缩。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姬寻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或许你能给我一些解答。毕竟你检查过他的记忆。是什么让她相信了维斯的胡言乱语,这在很长时间里令我感到奇怪。”
“我恐怕不能帮上忙。”姬寻回答道,“她清除了这部分记忆的细节,我想是转移去了别的地方。事实上,我也没有在维斯的记忆里找到这部分对应。我想他们应该在这件事上商量过对策——你知道,那并不是为了防范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准备的。”
朱尔蔑然地昂着头。她对于这隐晦的指控确然毫不在乎,相反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你对这些消失的部分毫无怀疑?你不曾仔细调查过他们把那些记忆藏去了何处?”
“我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调查上。”
朱尔以怀疑的目光注视他。她不相信这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但姬寻没有在她的视线中显出退缩。他离开自己在这片虚空中的座位,在那片鸿沟上漫步徘徊,如同在寻找某些希望的迹象。朱尔很快追上他,毫不遮掩地监视着他的行动。
“话说回来,”姬寻如闲谈般对她问道,“剩下的那些故事里发生了什么?在你和维斯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你们共同目睹了处决,但看起来只有他受到了影响。你没有向我展示那个场景的全部。”
“我认为那乏善可陈。”朱尔冷冰冰地说,“我不向你展示那部分,姬寻先生,因为事情的确就如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在当时,我和维斯一起看着失去控制的分析室。一个本应死亡的人复活了。我们在门外看着他,试图跟他——跟引发他呈现的那台机器交流,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和维斯都盯着那儿,然后他陷入了精神错乱,认为自己和那房间里的幻象进行了某种非语言的交流。”
“也许他对此有一个不同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