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兜转,已至文英殿外。
孙晏如倏然止步,躬身一礼,道,“林御史,前面便是文英殿,恕奴才不宜相送。”
说罢,未等林尽染予以回馈,孙晏如小步快踱,匆匆离去。
‘这皇宫里的太监果真是些人精。’林尽染暗自忖道。
刚刚踏进文英殿,就瞧见楚帝在殿上正襟危坐,批阅奏本,丝毫未知林尽染已然入殿。
“臣拜见陛下。”林尽染稍稍躬身,拱手一礼,只是未得楚帝允准,当下还未能起身。
倒是孙莲英,侍候在楚帝身旁,似一尊雕像般立着,未曾发一眼。若是林尽染直起身子望去,兴许能发觉他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整个文英殿中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偶有‘窸窸窣窣’展开或是合上奏本的声响,别无杂音。
许是有一炷香悄悄流逝,林尽染维持这番姿态已有些吃力,正欲要跪下好让自己轻松些时,骤闻楚帝沉声道,“想跪,就跪着。”
虽不是降谕起身,林尽染一时心中燃起怨气,却又不敢直接发泄,权当是听不出其中的好赖话,朗声呼道,“谢陛下。臣不想跪。”
“你倒是说说,为何不想跪?”
可说话间,楚帝并未去看林尽染是何神情,只顾着审阅御案上的奏本,语音稍稍缓和些,却仍听不出个喜怒。
林尽染直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甚是平静地说道,“臣并无过错,故而不想跪。”
楚帝半晌未曾言语,只自顾自阅完最后一沓奏本,缓缓起身,走下殿说道,“可已考虑清楚?”
“此话从何说起?陛下金口玉言,臣安能推辞。”
虽听着是谨遵陛下的旨意,可话里话外多少带些忿懑。
林尽染早几天就已打听到,这御史台现任的御史大夫,是擢升前任治书侍御史沈灏,此人现今已六十有五。这般年岁,怕是都很难熬到七十致仕,且近乎意志消沉,不愿开罪于人。若他真有心,身居此位,如何不能查贪腐,哪还能有揽月楼这等事?
“听闻,你近日置办了间铺子,改成藏书阁?”楚帝缓缓踱步至林尽染身旁,垂着眼帘,望着殿外的宫城怔怔出神。
林尽染侧过身去,拱手回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楚帝冷哼一声,“上不得台面?殿中仅有朕与你二人,无须遮掩。”
林尽染闻言,神色一变再变,抬首间望向孙莲英,当下自然是他三人于殿中,其余内侍皆已屏退,可‘二人’之意,莫不是有其他暗示?
“染之何必看他?”楚帝语音中愈发地透着一股子寒意,“孙莲英在朕身边二十余载,还有何事会隐瞒朕?”
“臣不敢。”
楚帝抬手拍了拍林尽染的肩膀,笑言道,“不必紧张。若你与他有何勾结,朕早已取你二人性命。不过是让他赚点银钱,而染之也仅是得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予朕而言,算不得甚。”
可倏然,楚帝的语调一转,手中的力道又沉了几分,质问道,“可藏书阁一事,你未经朕的允可,擅自作主,该当何罪?”
藏书阁之事仅是起步。正如楚帝所猜想,林尽染借来崔秉志的手书,又以各种方式丰富藏书阁典籍。若非师从崔大家,定难知晓这手书的主人究竟是谁。可此番作为,无形中已将博陵崔氏牵涉其中,彼时藏书阁将会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文学圣地。
这意味着,林尽染提出科考后,又以藏书阁吸纳天下才士。彼时,若无谋逆这等重罪,要想再行处置他,就得掂量掂量如何平息这众口悠悠。
“陛下令臣莫要荒废这些清闲日子,口谕便是圣旨,臣不敢不遵!”林尽染语音不卑不亢,坦然认下,藏书阁一事确有此心机。
楚帝眸色深深,若有所思地松开手放下,缄默半晌,遂又问道,“听闻还要办学堂?”
“若陛下允准,日后开办学堂,可请博陵崔氏的先生前来授业。”
“朕想听听,你有何说辞?”
林尽染回道,“不知陛下可否愿听臣讲一则故事?”
楚帝并未多言,只阖上眼眸,似是等林尽染娓娓道来。
“说是在某朝,有位臣子,极善与人打交道,且才思敏捷,办事乖巧,极受皇帝的赏识,一路擢升,位极人臣。后皇帝将公主许配予此臣之长子,可随权力的增长,私欲也日益膨胀,利用职务之便,大肆结党营私、敛聚钱财。即便朝中大臣纷纷上表弹劾,可皇帝仍是偏爱袒护。可皇帝驾崩后,新君即位,以诸多罪名加身,遂以三尺白绫赐他自尽。抄家时,抄得府中资产八亿两。”
林尽染将前世和珅的生平简述一番,说予楚帝听。
楚帝脸色未有动容,嘴角弯起一抹难言的弧度,揶揄道,“倒不曾听说染之善与人打交道。况且时安貌似还未有喜罢?”
林尽染闻言,凝滞片刻,讪然道,“陛下,不过是则故事。蒙陛下恩宠,治书侍御史之位,臣唯恐难以胜任。且臣本就是世俗之人,难免日后不会动摇心志,犯下贪墨受贿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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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说,那皇帝偏爱袒护臣子。现下莫不是怀疑朕会过河拆桥?”
“不敢。”林尽染微微摇头,稍顿了顿语音,语调又严肃几分,“可染之家有娇妻美妾,委实不舍得死,总得留下条后路,还请陛下体恤。”
“你倒是实诚。”楚帝淡然一笑,神色随之舒缓了些,又往内殿走去,见林尽染立于殿前迟迟未动,没好气地开口道,“过来罢,暑气正盛,说了这许多话,赏你口茶。”
孙莲英与林尽染心中都不免长舒一口气。
刚孙莲英听闻林尽染说的故事后,险些昏厥去。仅听前一小截,还以为是这林御史是在说他自己,至于后面那些,哪一条不是在触及忌讳,位极人臣、结党营私、聚敛钱财,连皇帝驾崩这等词都能说出口,陛下未曾动怒,下令凌迟处死,已是极好的脾性。
孙莲英紧绷的面颊终是稍稍放松些,抬袖抹了抹额前的细汗,小步踱至内殿,将桌案上的茶盏倒上茶水。
“瞧你这点出息,可是天太热,才出了这许多汗?”楚帝瞧着惊魂未定的孙莲英,不由地训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