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闪过,耳朵还未听到出鞘的嗡鸣,冰冷的刀锋就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微微入肉几分,几滴血顺着刀沿缓缓滴落,在地上开出绚烂的花。
嘀嗒。嘀嗒。
他说的没错,如果他出手,自己毫无胜算。
碧眼男人终于正视面前这个书生。他久经沙场,见过许多杀人者的眼与被杀者的眼,却没见过一双眼这么冷又这么亮,像是深不见底的湖,幽幽地泛着清光。
那是杀意。
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掩盖过去了。
“何必呢。”修逸道。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淡然的语气了。
可他手里明明握着刀,抵在人的命脉上,稍一用力就能取人性命。
胜负已分,修逸无视四周路人得意的欢呼,将刀收回鞘中。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小多,正要说走,却见那斗篷少女踱步上前,轻轻拍手夸赞:“多年不见,阁下风采依旧。”
修逸眼神骤冷,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颤动。
“不记得我了?”斗篷少女轻笑,“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转身离去,碧眼男人紧跟其后,回头望了修逸一眼,眼中满是恨意。
“言哥……”小多惊讶的事情太多,一时不知该问哪件好,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
——
昭昭正坐在集市口大榕树下的花坛上,手中拿着新买的小册子和炭笔,一群小乞儿围着她,叽叽喳喳道:“青条石五十文一斤!力工每日一百文!绣娘工钱按织物的长度算,一尺三十文!”
十几道声音纷乱无序,昭昭听不清,也记不过来,她从兜里摸出一把铜板拍在手边,道:“一个一个说,说清了领钱。”
小乞儿们见钱眼开,立马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事无巨细地禀报方才打听来的物价。
昭昭仔细记了,犹有疑惑,便看向负责打听人事的小乞儿们:“这雇人的价格最近一直在涨,是从何时开始的?”
几个小乞儿纷纷摇头,乖巧道:“姐姐,这些事我们不清楚,你要问的话得去找市令。”
也是。昭昭没指望花小钱办大事,粗略了解下濮阳县的物价水准而已。
她把铜板一一发下去,小乞儿们拿着钱开心地跑了。
昭昭跳下花坛,望向远处摆了射箭摊子的路口……奇怪,方才那就围了一堆人,这会儿怎么还越发多起来了?修逸和小多怎么还没出来?
她把册子揣进怀中,直直往那边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如沸水般的呼喊声:“英雄!英雄!”
昭昭疑惑,射箭摊子还能出英雄?
鼻间一阵香风,两个姐儿从昭昭身边走过去,她们挤进人堆,甩着手绢喊道:“公子赶紧出来!我们妈妈请您喝酒!”
一张绣着红花的手绢缓缓下落,坠在昭昭头顶。
她抬起头,见街道两边的青楼的二层栏边都站满了姐儿,冲人群中心喊道:“公子往我们楼里来!我们还送一大桌菜!”
不知为何,如沸水般的人群猛地静了,然后乍响起惊呼:“英雄撒钱啦!”
所有人都如洪水般往前涌,昭昭被左推右攘,迫不得已被挤了出去。
她茫然四顾,用目光睃巡小多与修逸在何处,脚背忽然被小石子砸中。
“昭昭儿!”身后有人低声唤她。
昭昭顺声望去,只见小多拉着修逸躲在窄巷口,冲她招手道:“快走!”
她赶紧跟进巷子里,见两人衣服全乱了,小多脸上还有姑娘的唇红,笑道:“怎么回事?”
小多擦着脸,又羞又气道:“我差点被人把衣服扒干净了!有女的亲我脸,还有男的摸我屁股!”
昭昭笑个不停,又问:“你是怎么‘冒领’功劳的?”
小多举起手中的刀,气呼呼道:“那俩蛮子走后,言哥把刀塞到我手里,说给我玩。我正玩得开心呢,忽然一群人闻声而来,他们见我一身草莽,言哥却书生气得很,便觉得是我打跑了蛮子,一口一个英雄的喊。”
修逸挑眉道:“被人拥护敬仰,你敢说你心里没半点快意?”
小多顿时羞红了脸,他顶了别人的名,享了别人的风光,嘴上抱怨,心里却爽得不行。
哪怕到现在,他也没舍得把刀还回去。
“好好练刀。”修逸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像在哄弟弟:“总有一天,千万人都会高喊你的名字。”
小主,
哪怕现在还是个龟公,小多也没怀疑过自己将来能扬名立万。
闻言他摇了摇头,嫌弃道:“那可不能叫现在这个名,小多小多,怎么听也不像个威风的将军。”
昭昭用手弹他的头,调笑道:“那你要叫什么?多多将军?多多大王?”
“不行,得起个威风的名字。”小多摩挲着下巴,眼中神采奕奕,“和云行勉一样威风!”
昭昭瞟了眼修逸,坏心思地问道:“你不也很佩服定北军西三路的主将吗,怎么不起个和他相像的名?”
小多咂了咂嘴,看向修逸:“那名字文文弱弱的,哪像个将军?言哥,你在军中见过你们世子爷没?他人如其名吗?”
“他?委实糟践了名字。”修逸脸不红心不跳,“身高五尺,体重两百,肤黑如炭,面如钟馗。”
“那岂不是四四方方的煤球?”
“有一回军中过年。夜里,炊子去圈中拖猪来杀,不料竟遇上了醉倒在猪圈外的他。炊子心中大喜,暗道一声好肥的黑猪。等拖到了厨房准备开宰,才发现这猪竟是世子爷。”
小多笑笑,不太信:“可民间都说他长相俊秀,弓马功夫一流,刀术更是独步天下。”
“编的。”修逸淡淡道,“有那样高贵的出身,再无用再痴傻,都能被吹上天了。”
小多没再说话,他手里握着修逸的刀,冰凉的刀身被他握得发热,叮铃,叮铃……银珠不断发出清响,一声声都像在往他心里撞。
去清分坝得走水路。三人顺着舆图到了湖边渡口,上了乌篷船,一边煮着茶,一边吃着船夫早就备好的花生瓜子。
昭昭对他们谈的军事兵事不感兴趣,闷头拿着册子算物价。
船到湖心时,太阳透过头顶的竹蓬,像铜钱一样在船舱跳跃。昭昭看见修逸背对着她,阳光将一道道水纹投射在他霜白衣衫上,随着船体的颠簸而闪闪烁烁。
这个人太耀眼了。
昭昭将手探进袖里,攥住了什么东西,犹豫着要不要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