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黎明破晓。
经过半个夜晚的鏖战,部分区域的内战乱象趋于平复,忠诚于摄政王的捷克部队稳固了防线,奠定其在威尔逊-莫拉瓦尼一线的主导权。
但在北方与东方,叛乱领主的军力占据绝对优势,那里本就是分配给他们的战区,在领主纷纷越狱成功后,原本隶属于他们的下级封建主迅速起兵响应,比伊日更早保证了占区稳定。
被授命整合当地军队的约格,在其辖区失陷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仓促之间,莫伊米尔和普罗科普幸免于难已是万幸,伊日不图有他。
占领区内的叛军大小头目,眼尖脚快的家伙逃之夭夭,两名来不及撤离的叛军领主——多克西侯爵与皮什特伯爵,则被以“谋反罪”论处,当着全军上下数千人之面,莫伊米尔将军亲自宣读剥夺其采邑的惩罚。
心灰意冷的二位前领主暂时关押进修缮完毕的镇厅地牢当中,增派人手加强守备。原属二人的征召部队则打散并入胡斯军团,如此一来,伊日暂时的可掌控兵力就达到了四千之众,勉强保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如此乱局下,他已不再奢望击败奥地利人。
当务之急是以最快速度镇压大贵族叛乱,防止他们与国内后方的姻亲盟友勾结,推翻他的统治,之后尽快撤兵回国,赌一手罗贝尔的后勤补给不足以支持他全线进攻,仍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日上午八时一刻,天色完全放晴。风尘仆仆的伊日与二位心腹将军,统领全军上下四千四百士兵,于威尔逊镇东侧列阵,徐徐进军。
九时四十分,担任阵型先锋的封建骑士团与叛乱军的游击骑队不期而遇,交锋仅三合,因寡不敌众而败走,幸而损失轻微。
十时二十四分,王国军结束战术前移,于斯皮尔博城堡以东的自由广场暂驻。
这里是布尔诺市民为纪念皇帝陛下带来奴隶解放与宗教自由而集资建立的纪念广场,中央喷泉池与大理石地板呈环状排列,外围的密集灌木丛恰好可以作为远程部队的屏障,大大有利于精锐化程度更高的王国军,是伊日亲自决定的决战场地。
唯一美中不足且致命之处在于,王国军面朝东北列阵,完全将后背暴露在斯皮尔博城堡的突袭半径之内,这同样是伊日的一场豪赌。
虽然不知道初至布尔诺的罗贝尔从哪里得知了地牢情况,但既然他会故意袭击监牢,策反被囚贵族发动叛乱,想必存了令“捷克人自相残杀,奥军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
那么,他更可能倾向于支持本就在兵力上处弱势一方的伊日,期望最大限度延长内战。
伊日赌他不仅不会借机袭击己方后侧,反而可能出动机动部队袭击叛军,在三个鸡蛋间跳舞,反复稳固叛乱的动态平衡,这才符合理性人的逻辑。
而在这之中,他就有了一举反败为胜的机会。假如他新近整编的精锐军团以超乎外人想象的速度镇压叛乱,弄巧成拙的对方就将被迫接受现实,他仍有撤退或谈判的筹码——水晶爆炸丝毫不影响他操作的欲望,恰恰相反,攻守之势异也的这一时刻也许才是对方心理防备最松懈的瞬间。
果不其然,侦查队几乎在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同时,带回了斯皮尔博城堡无出兵动向的报告。
伊日放心地解除行军阵型,背对城堡列阵,如此大胆的阵型,假如不是旗帜暴露了他的身份,路人一定会误以为这是一支奥军。
中午十二时,借由刻意拖慢战场节奏,王国军总算拖到太阳从东方移悬至头顶天空,如此便消去了面对向阳作战的劣势。
责任重大左方部队交予莫伊米尔,压力较小的右方交予轻伤未愈的普罗科普。伊日指挥几乎全部精锐长枪方阵与强弩团坐镇中军。以凌厉攻势击溃敌人中军右翼,如镰刀割草般自北向南、自上而下地歼灭叛军,之后头也不回地润回布拉格,就是他短时间内思考出的最佳方案。
十二时一刻,相较伊日一方,阵型更加混乱无序,但兵力多出将近一倍的叛军姗姗来迟。大军通过摩拉瓦河上的两座大桥,背河列阵,气势锐不可当。
在正式交锋前,伊日仍想试试靠言语说服叛军头目,放弃内战,一致对外。
他不顾被矢石命中的风险亲自出阵,在两军阵前高声疾呼,劝说叛军方士兵回归祖国,莫要中日耳曼人的离间计。
温情脉脉的劝降宣讲进行不到一半,一声怒喝突然打断了他,三连的脏话更骂得他头昏脑涨。
“恶贼!奸贼!狗贼!少在那儿扯大旗!”
再看时,一名俊朗神逸的青袍小将拍马出阵,冲伊日隔空叫骂。
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伊日勃然大怒,扬鞭指人,顾盼左右道:“那是何人?”
“卡尔斯巴德公爵之子,卢米涅夫。”青袍小将傲然挺胸,他的部下马上开始大张旗鼓地摇旗呐喊,为自己的领主大人助威增势。
“哦,原来是败军之将的犬子。”伊日不禁哂笑。
“哼。”
卢米涅夫忽视了伊日的讥讽,厉声骂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族大义,说到底不还是打着争土地、抢领民、夺权利的主意!我们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荣耀和领土,凭什么让你动动嘴皮子就随便拿走!”
“我们可都听说了,就在那座城里,奥地利的罗贝尔大人已经大驾光临。为什么别人愿意花真金白银赎买土地和领民,再看看你,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还要大!你当知领地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莫非你要背弃‘法兰克大契约’吗?”
法兰克王国时期,由丕平大帝之父查理·马特主导的封建改革,被认为是欧洲封建制的起源。封主与封臣、封臣与领民间订立封建契约,遵守严格的层层分封体系,自七世纪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悠久传统。这一历史性创新随着日耳曼人东扩渐渐传入斯拉夫部落,其中,捷克国王最先接受天主教洗礼,也是第一个采取封建制的斯拉夫领主。
刻骨铭心的封建等级制,深深刻在欧洲、无论任何阶层的人民心中。辱骂一位国王违反封建契约,就如同辱骂他“反人类”、“反社会”一般。
露骨的脏话清晰地传入伊日的耳膜,满腔愤怒令他的上半身不自主地战栗。
“你这无耻之徒,财产无不是巧取豪夺得来,如此汇聚的财富,你用起来不觉得可耻吗?!”
“毫无根据,阁下,急了?”卢米涅夫将下巴高高扬起,“但凡我有丝毫违反帝国律法的行为,为何当初不作惩戒,事到如今又想翻旧账?但凡我们卡尔斯巴德家族的财产来路光明正大,你此番无异于血口喷人。我忠诚的人民们,我的逻辑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有!”
他的附庸领主与领民兵继续卖力地挥拳呐喊,尤以贫困的普通士兵为甚——卢米涅夫大人事前约定过了,卖力呐喊之人会获得高规格的赏赐,那是一个穷士兵无法拒绝的价格。
伊日伸出颤抖的手指,饱含难以置信与极端愤恨的血液直冲大脑头皮。
他恨不得用一万句捷克脏话,将卡尔斯巴德家族多年来是如何用地方权势与中央作角逐对抗,如何背着国王偷偷扩张领土、藏匿人口不报的种种恶行如实说出。以及公爵本人如何向上帝发誓,只要伊日不追究他在领地上的所作所为,就全心全意效忠于他的私下契约。
但话说到嘴边,伊日仍然苦涩地咽了下去。
敌我双方万余士兵正翘首以盼他的回答,这些可能动摇民心的话,他说不出口。想必对方也是笃定他不敢向士兵坦白,才会如此气势汹汹地捏造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