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娅和他的哥哥简直截然相反,哈勒法迪除非每日祈祷,否则从不主动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伊斯兰教徒的特质,也不曾因异教问题和他人产生争执,反倒吸引了不少开明的教徒和他一起读《古兰经》。
众所周知,异端比异教更可恶,而奥地利人连胡斯派这种可恶至极的异端都能接纳,犯不着跟一个异教徒拼命。
可拉维娅就不同了。
即使是在天主教的神学院里,她也常常为《圣经》与《古兰经》中对上帝叙述的差异而与老师同学爆发神学辩论。
可能是青春期男女的叛逆共鸣,神学院的男学生来表白的反而更多了……
换成普通学生,这时候一般已经被审判庭的人抓上火刑架了——但拉维娅是罗贝尔推荐入校的关系户,审判庭又是教会的下属机构,完全听从罗贝尔与艾伊尼阿斯的指示。
四舍五入,拉维娅和审判庭平级。
真正的关系户连宗教迫害都能超越,不得不说,有一种权力的美。
“这个,拉维娅呀,你看,穆罕穆德是先知,耶稣也是先知,耶稣毕竟早生了五百年,也算是先知行业的前辈……”
拉维娅哼地一声偏过头:“哼!又没人规定老的就是好的!”
“嘶,这这这,说的也是,那你先读古兰经吧,小声点……”
“不要!我就要大声念!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罗贝尔头皮发麻地揉压太阳穴。
“等等哟。”
伊莎贝尔拍了拍江天河的脑袋,从厨房拿出了昨晚准备好的,涂着牛奶和鸡蛋液的小面包。
“当当当,诺贝尔主教,生日快乐!”
“唔哇……牛奶都嗖了。”
“哈?!怎么可能?呃,好像真的嗖了。”
伊莎贝尔尴尬地把面包塞进他怀里:“哎呀,我这么可爱美丽的女士难得下一次厨房,又吃不死,你就偷着乐吧。”
罗贝尔点点头:
“帕拉丁!”
“叭!”
傻狍子应声跑进客厅,一口叼走了罗贝尔手上的面包。
伊莎贝尔气得脸都青了。
江天河痛快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当然,这些都是幸福的烦恼。
相较之下,穷人的生活就充斥着不幸的烦恼。
为了给火枪生产本地化筹集资金,奥地利大公国的加税政策已经持续了一年。在无良收税官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下,仅奥地利本部,一年内爆发的农民起义已达八起。
并非每个起义军领袖都有基诺申科夫那样的见识,所以八支农民起义军全部在攻击大城市的战斗中全军覆没,小股残兵则由朱利奥领军剿灭。
事后恩里克调查时发现,农民起义的导火索和加税政策关系不大,奥地利的主要税收对象在“工”与“商”,农民占据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却只占据了税收的不到一半。
艾伊尼阿斯审问起义军领袖后得到答案,起义的农民主要以“得到解放的自耕农”为主。约拿的“自由邦方案”在摩拉维亚大获成功,大批大批的农奴得到了解放,并得以通过赎买或开荒的方式获得一片耕地。
1451年,摩拉维亚的农业免税政策结束,1452年,摩拉维亚为全奥地利贡献了超过三成的财政收入,不可谓不振奋人心。
但在将解放政策照本宣科地推行至奥地利后,明明维也纳的贵族在有了摩拉维亚这个范例的鼓舞后积极配合,反而滋生了难以想象的混乱。
数不清的农奴在打碎锁链后离开了赖以为生的庄园地产,却愕然发现奥地利已无更多可供开荒的空地。
和战后地广人稀的摩拉维亚不同,在奥地利,优良的多瑙河沿岸土地早已被开发殆尽,迫不得已,获得自由的自耕农们只得向人烟相对稀少的阿尔卑斯山寻求生计。
在这个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罗贝尔等人一无所知。他们唯一知道的是,那些走入大山的农民在走出大山后落草为寇,以远超以往的频率爆发叛乱。
历史一次次告诉统治阶级,穷人是杀不尽的,暴君杀人的速度还不如老百姓生的快。
但穷人是会跑尽的,一旦在籍人口脱离统治者的控制,维系统治所必需的财政系统便会如多米诺骨牌般剧烈崩塌,其所导致的后果将比起义恐怖千万倍。
第八次农民起义结束后,罗贝尔收到了城防军抗议高强度地镇压战争的联名信。
他与恩里克、博罗诺夫等人争执许久,最终代表皇室向沸腾的民意妥协。由摩拉维亚总督约拿主导,抽调摩拉维亚财政收入进行“城市补贴”,吸纳那些失去土地后无以为生的穷人进入城市。
天主教会于城堡四角广设粥棚,暂时作为难民的栖息地,动员军队士兵在现有城区外再另行建造起新的“下城区”。
土木结构的住宅有许多缺点,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量大。十五世纪的欧洲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木头。
有了住宅,市政府还必须提供足够“让穷人劳累起来,不至于天天想着造反”的工作。国立银行和亟待扩建的皇家冶炼厂扮演了最重要的主角。
江天河这辈子都没想到,工人的工资竟然能压到这种水平。
每日工作十六个小时,工资却只够一家三口勉强糊口。这已经不是资本家不资本家的问题了,撒旦看见了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冶炼厂的雇佣数量已经爆表,拿技术含量最低的锻铁厂举例,本来只需要一百人的搬运岗位,现在有三百人昼夜劳作——她开不出更高的工资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了,身为现代人的良心在一次次见闻中不断地消磨,直到如今完美融入“分段”,拥有了和大家一样灵活的道德底线。
可即便把摩拉维亚多征上来的粮食全部卖给威尼斯,再由威尼斯的二道贩子卖往地中海沿岸,可用于扶助居民的财政依旧捉襟见肘。
无计可施的官员们抱着满满当当一箱子的赤字表前来市政署哭诉。
“再这样下去,维也纳市政真的要穷得当裤子了。”
前任市政署长在四年前因涉嫌勾结伊丽莎白谋反而被处死,之后这个职位就空了出来,由各式各样的贵族轮流担任,沦为一个类似升迁中转站的岗位。
本着谁造的孽谁背锅的官场原则,这位临时的市政署长,一位出身显赫的日耳曼中年贵族,非常丝滑地把责任再次甩给了摩拉维亚总督约拿。
到了1452年下半年,摩拉维亚的财政储蓄耗尽,约拿以一则“摩拉维亚法令”取消了两年来的加税政策,同时发布了第二则“布尔诺法案”,解除了在奥地利与摩拉维亚地区的阶级限制,允许本地商人乃至外商自由开展。
依他万事必须过手的性格,本不可能同意这种放权于民的举措,奈何经常在信里劝他“偶尔偷偷懒”的某维也纳主教一直力劝他放权。
约拿实在太累了。
皇帝对罗贝尔百分百的放手,罗贝尔又对他百分百的信任,间接让他俨然成了摩拉维亚的土皇帝。
但这个土皇帝他当的可一点也不开心。“自由邦计划”是他的心血,不可能假以人手。摩拉维亚贵族间那些蝇头苟利,他也必须深度参与。博罗诺夫扶持的雷纳德和罗贝尔任命的约拿在小小的摩拉维亚争抢山头,约拿一边忙于内政,一边还要替自家不管事的上司争权夺利。现在又加上一个身份敏感的拉迪斯劳斯。
今年十二岁的拉迪斯劳斯是罗贝尔亲自加冕的波西米亚国王,因年幼而无法亲政,约拿甚至又成了他的半个家庭教师和摄政。
如果再要他兼顾奥地利无地农民的失业问题,真的要过劳死了。
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曾经与罗贝尔第一次见面时的种种——主要是在噩梦里。
那时他曾为罗贝尔的信赖有加深感侥幸,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烂在威尔士了。
1452年在繁忙的岁月中一晃而过。
年历进入1453。
欧洲中世纪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