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大门被推开,格热戈日和罗贝尔先后进入房间。
罗贝尔拍了拍仆人的肩膀:“你们按照刚才的顺序,去把仓库里的橄榄全部腌一遍,盐卤在地窖左手数第三个柜子。”
“是,大人。”
仆人恭谨地离开。
和面对江天河时的宠溺敷衍相比,仆人对罗贝尔的态度更加谨慎顺从。
罗贝尔环顾弥撒堂:“天河呢?”
“不知道。”格热戈日摇摇头,“也许仆人知道,要把他们叫回来吗?”
“算了,先说正事吧。”
二人坐在长椅上,江天河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藏进弥撒台的小隔间。
“冕下那里,有援军的消息了吗?”
“不知道。”格热戈日苦笑道,“我向罗马派出过三趟快马,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回来。”
“或许他们都死在了马匪手里,又或许……”
罗马放弃了救援。
罗贝尔在心底默默补上后半句。
“城里的补给还够平民和军队坚持多久?”
“多亏这几天伐木的功劳,熬过这个冬天的木头基本足够,但这是在不计算外城难民的前提下,如果算上难民……”
“明白了。”罗贝尔托着下巴,神情看不出太多波澜,“粮食呢?”
“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格热戈日把账本在桌子上摊开。
罗贝尔只是略微瞥了一眼,立即皱紧了眉头。
“见鬼,只剩一片地窖的大麦了?这不可能,我在离开前特地计算过,安科纳至少还有十个储粮窖!”
格热戈日尴尬地低着头:“呃,那个,这个……”
“德力格尔,看着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贝尔拽起他的领口,“没有粮食,那我之前设计的所有防守计划都白费了!你懂吗?全没用了!”
“安科纳守不住,你,我,外面的近万民众,还有江天河!我们所有人都要作奥地利人的刀下亡魂!我没空和你开玩笑,粮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先放我下来,我慢慢和你讲……”
罗贝尔杀人般的目光令格热戈日不寒而栗,他连忙指了指脖子,示意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揪住领口的手逐渐松开,格热戈日擦掉脑门的冷汗:“这要说起来,还是刚秋收不久时的事。”
“你知道的,我们公教士平时有三件最主要的工作:布道,审判,以及放高利贷。”格热戈日尬笑道,“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教会不仅放贷,自己也会借贷。”
“去年开春,罗马圣座为了庆祝巴塞尔公议会胜利举办十周年,下令征集各主教区的储蓄金重修圣天使堡垒,我想着许久没有和冕下面谈,怕感情生疏了,就……就多交了一点……”
“咱们安科纳又没那么富裕,我就找威尼斯的商人借了一笔贷款……”
“抵押品就是转年的粮食税?”
罗贝尔强忍着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冲动:“你早知道安科纳没粮,却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让他们蒙在鼓里,陪你送死?”
“他们都知道的,贝贝。”格热戈日道,“他们和我一样,只是想搏一把。”
“……”
“他们所有人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部下,我是布拉格的最后一任主教,波西米亚大教区沦丧于异端之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的失去了升位的资格。”
“我已经快四十岁,仍然在区主教的任上蹉跎岁月。人这一生总该为自己的野心搏一把——我想去罗马,我也想成为权势滔天的红衣主教之一,坐在拉特朗圣若望大殿的金色座椅上一手遮天!”
“我的属下渴望追随的是一个前途远大的格热戈日·德力格尔,而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失败者!”
“安科纳之战就是我翻身的资本!我不止要守城,我要在此击溃奥地利人,让圣座的大人们对我刮目相看!”
“于是你就拿全城人冒险?天河还在城里!你这个野心的奴隶!”
罗贝尔一脚踹翻了长椅,连带着水杯和账本打翻在地。水晕开了碳墨,这本记录着格热戈日罪行的手账就这样毁于一旦。
而二人都没有介意这点小事的心情。
教堂内的气氛令人窒息。
江天河躲在隔间里,大气不敢喘一口。
下午,不断有修士进入报告城内情况。
缺医药,缺人手,缺牲畜,缺燃料……如果说这些问题还能靠精耕细作勉强克服的话,那么最严峻的信心缺乏却无法靠技术弥补。
到了这一刻,即便信仰最坚定的修士也不得不承认,世人已经不再全心全意地信赖罗马公教的承诺。
广大民众虽然依旧信仰耶稣基督,但随着意大利北部各大商业共和国的急剧扩张,意大利已经初步出现了后世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以及伴随萌芽一同复苏的古希腊人文主义。
自从十四世纪中叶的“黑死病”席卷欧洲,大约三分之一的欧洲人因疫病死亡,民众苦苦哀求上帝降下救赎,上帝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信徒的祈祷。
在黑死病暂时结束后,人们开始意识到,全知全能的主并不会回应信徒的祈祷,更不会保佑信徒免收疫病侵害。
圣经描绘的天国地府难以证明或证伪,教皇呼吁欧洲人坚持苦难行军,信徒却根本看不到苦难的尽头,更看不到后头的好日子。
疫病的悲剧极大地摧毁了基督教在欧洲世界的统治根基。世人为了安抚内心的伤痛,寻找新的精神支柱,开始将目光移向被遗忘了上千年的古文明——古希腊,古罗马。
作为地中海乃至全欧洲文明的起源,古希腊文明蕴含着包容、人文、理性的思想根基。古希腊哲学家的辩证体系作为现代哲学的起源,有着敢于质疑一切,包括质疑神明的精神。
失去了信仰的源动力,如今已然不是属于神明的时代了。
冷眼旁观着一位位委屈的神甫进进出出,偶尔还有倒霉蛋被民众暴揍得头破血流,罗贝尔默默想着。
在如今现实之人与虚幻之神诀别的时代,罗马公教的号召力江河日下、所剩无几,教皇尚且不能独善其身,他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