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的身份足够高贵,同时因为其兄长的死,也无人可以威胁他的地位。
但袁尚依旧还只有十三岁。
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武士来说,对于一个丈夫来说,也许足够了。但对于一个抚民百万的统知者,他还是太年轻了。
他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处理人心的复杂和事情的多变。
也许袁尚听过不少关于帝王心术的教诲,但这些知识总是和他的经验隔了一层,所以他并不能理解手段背后的实质。
就如同此刻,他看着高大的父亲在巨大的坟墓前,就很疑惑。
父亲为何要将囚徒押到这里来?又为何要亲自动手沾血?
为何抓都抓来了,却到现在还不杀那个囚徒,还坐着与之聊天,那情景彷佛是老友在叙旧。
于是,他询问的看着自己的老师,问道:
“荀师,我的父亲正在做什么?”
他的老师荀谌,看着前方的情景,神色复杂道:
“主公正在做一件非常难为的事情。阿尚,日后你也会明白的。”
听了老师的话,袁尚的疑惑一点都没有得到解答,甚至更疑惑了。此刻他在想,自己的老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要是知道为何不和他说清楚?要是不知道,又为何说得好像已经洞悉一切的样子。
其实他也发现了,不仅是荀师如此,那叫郭嘉的也是这样,说得话很是深奥。他稍微能听懂的,也就是许师的话了。
从这来看,自己这些老师中,应该就数许师学问最大了。
……
此时,袁绍所站的位置前,是一处巨大的坟茔。
坟茔宏敞阔大,北濒醴水,南临潕水,处两水之间,行似卧牛喝水。坟茔地势北高南低,慢陂缓下,半环沟壑,而中高如台,居高临观,又彷似马蹄金。
这等山水之景,纵然是不懂望穴者也能看出这里是一等一的良穴。
更不用说坟茔两侧,松柏槐枥,郁郁葱葱,气韵非凡,更显此处子孙后代绵延富贵。
而不止此处,附近山岗上也是墓冢比比,碑石林立。显然这是一整个家族的长眠之所,而这个家族就是舞阳冠族韩氏。
舞阳有很多了不起的家族,比如王氏家族,他的祖先是当年新莽时期有大影响的人物,王常。
其人追随刘秀打了那场天下传唱的战事“昆阳之战”,之后又从更始朝庭反正,投靠刘秀,立下无数军功,尔后封侯立国。
所以王常虽然不是云台留名的人物,但也是一等一的权势人物。而他的家族就扎根在舞阳。
除了王常的家族,舞阳还有丁氏家族,最早的祖先是和帝时期的太尉丁鸿。
这个家族是典型的从武家转型为经学之家的范例。丁鸿的父亲曾是光武的偏将,功封陵阳侯。
但丁鸿却师从桓荣,治《欧阳尚书》,更是参与了国朝最大的经学盛会,白虎观会议,为一代经学大家。
尔后,丁鸿一下,子孙绵连,公卿辈出,也是舞阳一等一的领袖。
但这两个家族和韩氏比起来,却又逊色了几分。非是两家富贵权势不如韩氏,而是在底蕴上不及。
因为韩氏是整个颍川那么多的家族中,唯一一个出自王族的贵族。
而要知道,颍川士族即便是在国朝整个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国朝二百年不到的时间里,颍川豪族担任郡国、公卿者比比皆是。豫州的公卿甲,有四分之一都是出自颍川。
韩氏之所以有如此地位,只因为他们是战国七雄韩国的王室后裔,其先祖为汉初分封的弓高侯韩颓当。
之后韩家在前汉后累世公侯,只是在新莽时期而中断,等到国朝再起,韩氏凭借地望和阀阅再一次成为了颍川豪族。
而且韩氏的家门很好,一直以来都是累世同居,兄弟共财,以经学传家。
其家主韩融也是关东朝廷的元老,声名显赫。
但现在,显赫的韩氏遇到了一件让整个家族都倍感羞辱的事情。
韩融的侄子,韩攸,竟然与泰山军私下交通,不仅将原先要交付给袁氏前线大军的粮秣给克扣下来,更是窝藏泰山军的细作,尔后被人告发。
而现在,袁绍就是押着韩攸来到这里,要当着地下韩氏祖先们的面,要正法韩攸。
而现在韩攸正跪着的,就是他的祖父韩韶的大墓。
韩韶和颍川其余三家的钟皓首、荀淑、陈寔等人并称“颍川四长”,都是以清高有德闻名于世,而这四家也因为相互姻亲、师生,向来同气连枝。
所以袁绍押着韩攸到韩韶的墓地前,不仅是对韩氏的羞辱,更是对整个颍川三家的警告。
那就是他袁绍对于叛徒,零容忍。
但真将韩攸押过来了,袁绍反倒没那么多的气愤和恐惧了,他站在韩攸身侧,问道:
“你为何要这么做?”
袁绍认识韩攸,知道这人算是韩氏一门中的俊秀,比他府上那个韩馥强太多了。
但可惜,他数次公车辟举韩攸,其人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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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自己就是世家子弟,哪能不明白韩氏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不看好他袁绍,只给了个三流的韩馥应付他,而将真正的俊彦留在家中,留待明主出现。
所以袁绍说完那句话后,就又补充道:
“所以你们韩氏找的明主就是泰山军的张冲?”
袁绍说这个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颤。
但韩攸摇头。
此时的韩攸并没有任何显赫王族的气度,反而倍加狼狈。
不仅手脚被绳索紧缚身后,整个身体被绑成了屈辱的卑字形,羞煞人。
而且韩攸脸颊、双手、双足都布满冻疮,身上的麻衣也破烂不堪,遮不住手脚上的疮脓。
袁绍也注意到了韩攸的样子,只是他并不太关心,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见韩攸沉默不说话,正想用手里的刀鞘砸在他的头上,但想了想他又克制住了,他蹲下身子,温和道:
“说吧,告诉我你的理由,我会在你祖父的坟墓前给你一个体面。”
韩攸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威仪凛然的袁绍,听出了他这话的未尽之意:
那就是不交代,那就让他不体面。
韩攸叹了一口气,说道:
“袁公,我是被冤枉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要投靠泰山军。泰山军贼子也,名教之敌,我韩攸儒林子弟,焉能从贼?”
但袁绍却还在激他,嘲笑道:
“别在我面前说这一套,你们这些人嘴里都是名教大义,实际上干的哪个不是门户私计?儒林子弟就不从贼了?你们郡的郭图不就在贼军中任高职?郭图可以,你韩攸不行?”
韩攸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他低吼道:
“郭图何人,也是能与我比?袁公,你要是想知道答案,就少用这样的小计,且让人看小了。”
被韩攸怼了一下,袁绍耸耸肩不说话,意思是让韩攸说,他不激了。
于是韩攸怅然道:
“京都陷落,我叔父韩融身陷贼中,我想救他。”
袁绍绷不住了,骂道:
“你想救你的叔父,那你为何扣我的军资?难道我前线子弟们不要活吗?”
韩攸嗫喏道:
“那些是我家的,如何是袁公的军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