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是一个迷雾,越来老于沙场就越能感悟这一点。
此前如丁武、赵镕者就是如此,他们的瞻顾又岂是胆怯?
但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的瞻顾都被抛开,只有奋勇向前。
黑暗中,望着前面隐隐灯火浮现的曹军砦壁,丁武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火矢,射尽。”
于是,数千支箭矢就如夜火一般攒射覆盖到对面的的营垒内,火光烧起了大片营帐,曹军的营盘整个就沸腾起来了。
但肉眼可见的是,夜袭的火箭矢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奏效。
的确,白日的酷烈早已经将这片河滩地上的杂草晒得干了,但晚上露水一大,再复湿润。
如果丁武此刻夜袭的时间是在秋季,那这一波火攻可就能起决定性作用了。
看着对面虽然沸腾但损伤并不严重的曹军营盘,丁武整个脸都皱了起来。
他明显看出,曹军临乱之下展现着出色的军事素养。纵然不少营帐在起火,但依旧调度有序。
该支援砦壁的支援砦壁,该挖掘土沙覆火的挖掘土沙,各部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任务,虽慌不乱。
但看到曹军的表现,丁武并没有放弃此前的军令,他依旧让部下长弓手们对汉砦发起不间歇的攒射。
随着泰山军对河北地区的人力资源的整合,泰山军的吏士素养在不断上升,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长弓手的数量和质量。
长弓手的威力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射手的臂长要求也高。此前泰山军列装长弓时,主要的兵源是来自莱芜鲁泰地区的山寮众们,这些人攀爬山壁,臂长有力,正是做长弓手的好材料。
但可惜,山区本就不养人,再加上这些人不仅是长弓手的好材料,也是其他兵种的优质来源,所以争抢就一直很严重。
直到泰山军攻略了河北,并对河北地区展开了深度的人力资源的整合。可以说,通过分田、建立护田兵,建立乡公所,泰山军在河北地区的统治是历朝历代最深的。
正靠着这样充沛的人力资源汲取,泰山军得以扩展了长弓手数量。在过去,一个校尉部大概有五部的编制,而每部大概长弓手数量在一队五十人左右。
但现在,这个数量翻了一倍。
这就造成了,如今丁武所领的两千多兵中,光长弓手的数量就有四百人,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当丁武命令长弓手继续攒射,那流光的箭矢继续铺天盖地射向曹营壁垒。
这个时候,曹军明显有点乱了。
因为曹军的弓箭手射程明显就不及泰山军的长弓手,再加上到底嘈杂一片,其军的长吏们并不能有效的统率着所队弓手发起攒射。
于是,曹军壁垒上的弓箭手不断哀嚎的栽倒下壕沟。
也正是曹军弓箭手的哀嚎吸引了丁武等将吏的注意力,他们纷纷将目光放在壁垒前的壕沟下,随后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怎样的深堑,堑内到处都布置了暗桩和尖刺。幸亏丁武用兵谨慎没有一上来就蚁附登壁,不然这黑里头,后面看不见前面,前面就是算有心止步也会被后面的袍泽给撞下壕沟的。
到时候,一片片吏士前赴后继栽下壕沟,即便被被壕沟内的尖刺串死,也要被壁垒上的汉军攒射而死。
火矢点燃了一片地区,又被曹军给覆灭。在这明暗不定中,丁武再次发现了曹军的顽强作风,即便是头上箭矢飞蝗,那些曹军还是坚守在壁垒上还击。
丁武不是没和曹军打过。
实际上,当年曹操在淇水一战的时候,对面就是丁盛。而当时,丁武就已经作为核心部将抵挡在曹军前线了。
和之前相比,丁武有个明显的感受,那就是曹军比以前要更坚韧了。
过去曹军和大多数汉军一样,勇则勇矣,但大多数是靠着将吏的武勇带动,而现在的曹军却有制度,有章法,这让丁武看到了一丝泰山军的影子。
到这个时候,丁武边上的一员小将突然抱拳请战:
“校尉,如今天黑,敌军分辨不出我军虚实。德愿率领本部夜攻,为校尉拿下此砦。”
说这话的是庞德,自随着马腾在中人亭大战前阵反戈,战后两人皆得了重用。
马腾入中护军为一校尉,庞德则入前军,为一部将。
此时,庞德梗着脖子,向丁武请战。
但庞德的请令并没有让丁武点头,他依旧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砦壁。
突然,丁武下令:
“撤军,向着北方行军。”
丁武这番军令下得莫名其妙,庞德更是不解:
“校尉,大帅的军令是让我们攻下曹营,为何要撤呢?”
丁武反问道:
“你觉得眼前这曹营,以我军人数能拿下吗?”
庞德一顿,不知道怎么说,憨实的性子只能让他嗫嚅了句:
“临阵战都未战,怎知打不下?”
丁武叹了一口气,挥其马鞭,指着远处已经陆续平掉火场的曹军壁砦,认真道:
“不是所有事情,要做了才知道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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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舌不行的庞德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是反复劝了这样一句:
“校尉,军令如此,你这样撤退,此战胜了还好说,要是败了,则必然要受军法的呀。”
丁武遥望着北方的喧嚣声,还是摇了摇头,说了这样一句:
“我所虑者从来不是这个人荣辱,而是此战弟兄们的安危。丁帅的决策是没错的,我从汉军的反应来看,我们确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作为前线主将,我比丁帅更了解战场的形势。眼前的曹军显然不是一支寻常的汉军,不能以常理来论。常理看,曹军当天来,当夜就袭我军,这营砦必粗疏吧,但你再看眼前这曹营,如何?”
对着还年轻的庞德,丁武说了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让庞德受益终身。
“到了我这个位置,求稳自然可以。只要听上命,打呆仗就行。眼里看到的就是上面,耳朵听到的也是上面。只要上面安排的,我就去做就行了。最后出了事,也不是我决策之失。但如此做,却让我心愧难安。我是临敌校尉,是主将,该有自己的判断。在充分理解上面战略的同时,我也要用自己的判断去补充大帅的战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执行。”
“是,你说的没错。这样做,我的确就要对结果负责,后面出了岔子,我肯定是要受军法的。但又如何?我丁武不求富贵,但求心安。”
丁武的最后一番话给了年轻的庞德一个小小的震撼。
庞德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在西州做县吏了,在那里他看到的是明哲保身,人人都想着自己。即便是他眼里那些能力卓越者,也是在不损自身的同时提几点漂亮话。
但只有眼前的丁武,却有一番苟能利兄弟,自己福祸不避的豁达样子。
于是,庞德再不说话,而是主动给丁武牵着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