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随见孙侃脸色铁青,知他怒火中烧,不敢再说什么,连忙退到一边,低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孙侃瞧着仆从窝囊的德性,本想踹一脚,又想着自己在丘羽面前也是这幅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心头更是一拧。
大抵在丘羽心里,自己连他的奴仆都不如,平日里说再多都是空的,关键时刻,竟连一丝风险都不敢担,半点信任也没有。
文官不比武将,只要战功足够就能平步青云,对文官来说,想要升迁,除了政绩外,最重要得就是一个“熬”字。熬年龄,熬资历,熬口碑,饶是如此,也需机缘。若无人提携,生生在一个位置上从青春年少熬到白发苍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所谓“结党”一说——同乡、恩师、姻亲……这些都是可利用的政治资源,互帮互助,今日你提携了我,来日我照拂你的子孙,方能长长久久,官运亨通。
丘羽身为工部尚书,工部众人即便不与他一路,也不会很得罪他,见孙侃也出身上党郡,平素与丘羽的关系不错,同样不怎么敢对他使绊子。孙侃在工部的这几年,纵谈不上春风得意,也是一帆风顺。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想到丘羽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更冷落他,同僚们即便不说,眼神也让人受不了。更要命得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拔擢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落差太大,孙侃压根没办法接受,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呵斥长随:“看什么?还不快些去准备礼物?”
想到礼物,他顿了一顿,又转变了心意:“等等,先备车。”
长随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就听孙侃说:“去翔凤银楼。”哪怕对丘羽很是不满,但这等时刻,他万万不能失了丘羽的欢心,否则,在工部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给丘羽的礼物要备好,给丘羽夫人、儿女的礼,更不能差了去,丘羽若对他有所不满,还能靠枕边风挽救挽救。
新娶的妻子出身商贾之家,对钱财十分看重,孙侃唯恐娘们贪财短视误了事,还是自己走一趟的好。
翔凤银楼也是长安有数的老字号,却不墨守成规,眼见大夏与异族的交往一日胜过一日,百姓对胡风胡俗都颇为好奇,店家也机灵地推出了带些异域风情的首饰,听说是专门聘请了西域那边的工匠做得,越发财源广进。
孙侃身着便服,其貌不扬,出手却十分阔气,翔凤银楼的掌柜摸不清他的来路,不敢将数一数二的珍品拿出来,一个劲介绍做工精致,价格不菲,原料却不是顶顶名贵的上品首饰。孙侃虽知掌柜的心思,也不好宣扬自己是个官,让对方拿更好的出来。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心道挑不到顶尖名贵的东西,用些精巧得弥补也不错。
这一留心,他便有些惊骇——好些首饰隐蔽的角落里,镌刻着一个小巧的“玉”字,不过是刻得手法不同罢了。
他曾做过南宫家的女婿,自然清楚这是南宫家工匠的习惯:南宫家以玉发家,玉器始终是他们生意中最重要的一环,正因为如此,但凡南宫家的工匠,表记都是一个“玉”字。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南宫家被灭之后,这些工匠自是人人争抢的目标,部分投了宋家或其他大商贾,却也有好些忠心耿耿的工匠不愿为旁人效力,或开了个铺子,或销声匿迹。无论是哪种,在此处见到……孙侃迟疑片刻,掌柜的察言观色,忙道:“客官,可是有何不妥?”
“我瞧着这首饰——”孙侃斟酌着言辞,特意带上了点上党口音,“怎么有些像咱们那里的?”
他就任京官,官话自是不差的,饶是掌柜的见识过天南海北的人物,一开始也没瞧出来。如今听了他的口音,忙不迭解释道:“原是来自上党郡的贵客,敝店确是请了好几位上党的工匠,非但如此,还有西域、江南的工匠呢!”
若是普通工匠,孙侃会信,可南宫家素来待工匠不薄,尤其是这些手艺顶尖的工匠,哪个不是田地甚广,家业颇丰?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死心塌地为南宫家效力,何况有此手艺的人,年纪也不会轻,早就失了闯劲。想要让这种人背井离乡,来京城闯荡……
不知怎地,孙侃就想到了丘羽身上,南宫家覆灭后,这位上党郡郡守捞了不少好处,这可是实打实的。
他心中本就憋着一团火,一想到丘羽绝了自己的前程,自己还得求着他保住官位,便觉窝囊非常。如今想到南宫家,忽地心思一动——南宫家身为上党最大的商贾,一夜之间被大火烧了干净,愣是一个人都没跑出来,说没阴谋,谁信?任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若是揭露出去,丘羽还能坐得稳工部尚书的位置?
只是,若自己将此事说出去……丘羽好歹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自己这样卖了他,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重用,实在有些吃力不讨好。丘羽背后还站着魏王,若是卷入了诸王之争,自己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可自己如今……不也卷了进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