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诸国二十年来的卷宗浩如烟海,卫拓好容易将之一一理毕,翻阅了其中比较重要的卷宗,终于得了空闲,从尚书省回家。
家门口络绎不绝的马车,他早有预料,待进了大门,一扫四周,忽觉有些不对,本打算去书房将要点抄录下来的他转了个方向,直接进了内院的正屋。
廖氏正与心腹使女香兰说着什么,见到他来了,喜色溢于言表,刚要站起来,不经意间瞥到桌上的礼品,又有些怔怔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忧愁。
卫拓见此情景,想也不用想就知她今日见了什么人,便道:“你身子尚弱,大姐儿也需要照顾,这些烦心事,我来处理便好,你莫要为此操心劳神了。”这些话,七天前他也嘱咐过一次,但瞧着如今廖氏的样子,也知她没听进去。
饶是如此,他也没半分愠怒。
他生得本就好,对发妻廖氏说话的时候,神色又温和,语调亦十分和软,非但让廖氏迷醉,使女们亦心如擂鼓。
若能亲近这样的神仙人物,即便没有未来,她们也是乐意的。奈何卫拓对妻子十分敬重,容不得使女起这等下作心思,先前有个叫喜鹊的使女哄得廖氏动心,竟想使出“借腹生子”这等歪招,妄想母凭子贵。事发之后,廖氏被禁足了不说,大家再也没看见喜鹊这个人,连下落都找不到,登时息了一腔心思,只是……瞧瞧廖氏微黑的肌肤,平淡无奇还有些斑点,几缕皱纹的五官,再瞧瞧卫拓,使女们心思翻滚得厉害,却没人敢露出来。
廖氏闻言,神色更苦,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想着今日见的几个贵妇人,明明做得是给卫拓纳妾的不齿勾当,偏生一个两个趾高气昂,说她无才无貌,成日缩在家中不去交际,害得卫拓成为孤臣,又没能帮卫家延续子嗣。还说以她的罪人出身,嫉妒品行,恶疾无子,哪一条都够七出的,卫拓没休了她是仁慈厚道,她岂能不知感恩,拦着卫家香火传承?
面对这些人的无耻嘴脸,廖氏想辩驳,却一句反驳的言辞都说不出来。想到卫拓早就说过不让她管这些事,廖氏低下头,不敢看卫拓,小声说:“我……我没本事给你延续子嗣,给你纳个妾也是应该的。”
卫拓望着廖氏,语气又柔和了三分:“你别多想,此事也不必再提,咱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过日子便好,无需再添进来什么人。我也不需凭一女子来树立人脉,获得权势,你好生休息,不要将旁人的话放在心里。”
“你——”廖氏猛地抬头,眼眶含泪,“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封姐姐?”
同样的问题,这十年来重复了无数次,起初卫拓还会痛苦,会解释甚至自欺欺人,到现在……他叹了一声,淡淡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打扰亡者的宁静了。”他能理解廖氏的不安、惶恐和自卑,也一直在帮她从过去中走出来。但他是人,不是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心口上捅刀子,他也是会疼的。
“是啊,她一死了之,清净自在,留我一个人苦苦受良心的煎熬。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苟且偷生,你们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何苦将拖进来……”
卫拓耐着性子听廖氏自怨自艾,目光落周围的使女妈妈们身上,这些人顿觉周身一阵寒意,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不存在。
莫说服侍廖氏久了的使女妈妈们,就连才进正屋没多久的二等使女都知晓,廖氏一提起封蕙就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啰嗦得很。话里话外无非是什么自己与卫拓不般配,你忘不了封蕙,你是不是恨我,如果当时死得是我不是封蕙就好了之类。
一开始听见这些话,大家还有些同情廖氏,觉得她压力太大,承受无数的流言蜚语,难怪不爱出门。随着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廖氏实在很让人受不了,卫拓解释了无数遍,她都不相信,自顾自地沉浸在苦闷中无可自拔,动辄提封蕙出来说事。这样的性子,不出门也罢,即便出门,也是让人看卫拓的笑话,更莫要说帮夫婿积攒什么人脉。
待廖氏说完了,卫拓才摇了摇头,说:“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就行了,莫要当着大娘的面说。她年纪小,正在记事,莫要让这些糟心事污了她的耳朵。”
对结发妻子,他已经很无力了,本不想将女儿交给她带,可他公务繁忙,家中又没个长辈,妻子的心思又这样重,身体还不好,若将女儿夺走,岂不是活活逼死她?正因为如此,他也只能这样说,希望女儿别被廖氏影响。
这么一长段话,廖氏独独抓住最后一句,泪水盈满了双眼:“你说我会污了大娘的耳朵?旁人瞧不起我就算了,你也这般瞧不起我?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占了封姐姐的位置,为什么……”
她的自怨自艾,卫拓已不用听了,因为长随来报,海陵县主和代王府祭酒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