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门窗大开,长风如练灌洗室内,吹乱无数纸张。紫衣人背对着他,端坐在小几上,仔细描摹一卷红纸字迹。写完一张,他便扔掉一张。仿佛浑然不在意一般,于是室内漫天白宣,有如蝴蝶纷飞,字字张张,全是一个叶字。
菱花宫主不回头,却淡淡道:“你总算来了,幸好还不算太迟。我本想着,今日你若是不来,我一个恼了,就把下面的人都杀了。”
碎叶半跪在榻上,仔细斟茶,茶水本是微凉,在他的内力催持之下,竟然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泡,随后青烟漫卷,腾起一点烟云,竟又是一杯热茶了。宫主轻笑了一声,却不急着接那茶,而是冷冷道:“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你便是再热一回,那滋味也差了,又有什么用,还有什么人,会等着喝你的茶?”
“你会喝,我知道的。”碎叶沉静地回答他,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
宫主心里恼恨,便转过身子来,有心端起茶杯,要泼他一脸,见到那面,突然又收了声,成了一尊静默的雕像。他们二人看着年轻,却早已非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再也不能,也不会有以前对月把酒的兴致。他突然觉得很扫兴,便只把手伸过来,十分冷淡地问道:“不落呢,你说带走它十年,还我。”
碎叶解下剑,竟然毫不在意地将其放在了桌上,指了指剑,又指了指自己:“现在还你,已经没有用了。”宫主面色再变,与此同时,外面的淡云也听得一头雾水,客栈之中,多得是耳聪目明的江湖侠客,这点距离,要听清楚二人的谈话,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听来听去,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因此望着花满溪一双十分期盼解说的眼睛,淡云噎了一口气,最后只得一摊手道:“听不懂啊,少夫人,他们说的云里雾里,跟打哑谜差不许多,还有啊,听着不像朋友,可也不像仇人。你说,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线索,或者,干脆前头还有一截没有解开,所以不知道详情?”
花满溪十分赞同他的意见,可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后只好小声道:“这样吧,你继续听着,如果他们动了手,你就上前去,助人一臂之力。不求得胜,只求保下碎叶。到时候我们先去见锦非,其余的事,以后再说。人活在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打打杀杀的,一点都不健康。”
对于这个说法,淡云是持以怀疑态度的,因为这几日追杀的人手实在是频繁,花满溪拿平底锅敲人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那个直击后脑勺的狠劲儿,那个打完还要补一脚把人踹到水里的行云流水,简直跟徐锦非一个模子,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夫妻相,吧。
楼上的两人可不知道他们脑补的这么多,竟然安安静静地下起了棋,纵横十九道,很快就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宫主冷着一张面,下的又快又疾,最后终于把碎叶逼入了死角。碎叶但笑不语,良久没有落下那枚白子。最后风吹动一片薄纸,一张稀碎的叶字,只留了个角,飘飘摇摇落在那棋盘上。
宫主拂去那字,顺手将整盘棋子都拂乱,轻声道:“下了这一步,你就会死。”碎叶将那白子抛起,同样轻飘飘说话,却是换了一个称呼。“少主,很多年前,我就该死了。”
旁人不明所以,淡云却在大脑里拼命搜索各种十多年前的记载,细想之下,不由抓住了一点蛛丝马迹,但事态毕竟久远,那时候他和徐锦非都尚且年少,因此回忆了半天,才一拍大腿道:“碎叶,叶碎,菱花宫,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花满溪不明所以,他赶忙压低了声音,急急解释道:“少夫人,我朝建立以前,那前朝国号雍,以菱花为国徽,不过影响源远流长,现在许多地域,仍有许多菱花旧俗,也不足为奇。据说前朝世代与叶家联姻,若是女子,便多数为皇后,若是男子,大多是朝中重臣。只是几百年前,前朝衰败之后,虽然料定必然有残党存余,但这么久过去了,谁也没有再当回事。我朝十分稳固,谁会害怕那一支撼树的蝼蚁呢?”
花满溪的心先是一跳,继而一惊,她也不是什么无谋之人,当即顺着淡云的思路推测道:“既然如此,那这菱花宫的主人,也许就是前朝的血脉咯?一路上也有不少传闻,均是说他有财有人,若是他私下底还在招兵买马,到时候振臂一呼,岂不是锦非的一大威胁?”
淡云点了点头道:“应该算是,如果是这样,那我就要赶紧向主人汇报了。而且,这个碎叶的身份。”他露出了一点牙疼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好歹是把他当过兄弟呢,这世间惊才艳绝之人,哪能是多数呢?如果是这个身份,即便将来与之为敌,也没商量。”
两人对视一眼,唉声叹气,不乏苦涩与惋惜意味。不过花满溪想了又想,又支着手道:“我觉得这内中好像没有这麽简单,如果碎叶只是这宫主的暗卫,那悄默声来个什么信鸽或者暗箭,直接召去就是了,何必大招旗鼓,你看这一堂口的江湖侠客,也太显眼了不是?我觉得一路上碎叶这反应吧。”
花满溪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微妙地总结道:“就像是那种,负心汉见初恋,想见,还不敢见。不见,还怕以后没得见。”淡云噎了一下,作为一位立志于终生奉献与事业,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在投胎的哪一头的单身人士,他仿佛受到了一点暴击。想要反驳,又觉得自己毫无经验,因此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
“少夫人,要不我们现在就上去,把碎叶带了就走,回去直接拷问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楼上已经掀桌子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间的地板塌下一大半,二人从缝隙中跳出,已然刀剑乒铃乓啷地打斗起来。你来我往,有招有式,旁边围观的江湖侠客,有那不怕死的,看到招式还目不转睛,企图偷学一二,下一刻,就被那柄不落削掉了脑壳。
不落握在那宫主手中,竟有荧荧紫光,如一条长蛇缠在他的半边臂膀上。碎叶只以游斗为主,因此显得有些狼狈,他沉默着,始终不出声。花满溪捅了一下淡云,那意思是要他上去帮忙。淡云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少夫人,万一他真的如我们猜想一般,那不亏了?即便把他救下来,还不知他的心朝哪边开呢。”
花满溪摸了一下鼻子,有点忧愁道:“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你看,他把我们骗了,我们更应该先救他,再忽悠他给我们做苦力,起码得还个干干净净,再考虑要不要放他走吧?”淡云思考了一下,好像说是有点道理,这便拔了剑,主动刺向那宫主身前。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人,对这菱花宫主没什么可忌惮的。
虽然到时候还有铁器生意要谈……想到这里,淡云还犹豫了一下,剑偏了几寸,没有往要害刺去。呲一声轻响,似乎是剑刺入胸口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却是碎叶。他面不改色地用肉躯挡在中间,接住了淡云的一剑。背后那剑却捅的结结实实的,不落一半沐红,一半染紫,光泽幽幽闪烁起来,一柄剑而已,竟好似有了神志一般。
淡云吃了一惊,赶忙抽出长剑来,感觉自己的运气实在是有够背。之前遇见白无鸢替无鸾挡那么一下,他们是兄弟,也就罢了。如今碎叶也来这麽一下,这是要干嘛呢,表忠心也不是这样的吧?他想得很多,碎叶却只是弯起唇角,仿佛十分歉意地一笑,又转过去,对着那菱花宫主,柔声说话。
“和我们一起去青州吧,你早知道连云山的人是谁,却不肯去,也不敢去,对不对?”
宫主如遭火焚,松开了不落,幸好碎叶十分淡然,竟跟没事人一样,把一柄染血的长剑攥在手心里。受伤极重的明明是他,可他一边笑,一边咳血道:“别哭,别哭,你戴着面具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是个跟小时候一样,一生气,便要刺我两剑。回头再一生气,自己倒是先哭起来了。这麽多年了,把一切都解决,好不好?”
宫主不再言语,上前一步,将不落拔出来,收入鞘中。他身旁已全是打斗的一片狼藉景色,却视若无睹一般,将一锭金子取出,摆在桌上淡淡道:“这是赔赏,这一盘棋,就当我输了吧,我跟你走一趟,再杀他一次。”
碎叶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他自己,还是笑旁人,踉跄了一下,勉力站稳了。
这些江湖侠客都无功而返,自然不能甘心,宫主冷淡着一张脸,将一些杂碎都打飞了,还有看的顺眼的一些,发了个帖子,嘱咐他们到时候去菱花宫报道。这便揪着碎叶的衣袖,将人拖入了这个客栈中为数不多,还算完好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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