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天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他捏了袖口将酒壶端起,倒满两盏,沉声道:“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没迈过这道坎,但逝者已矣,你总不能还说她的不是。”
“我说的是她吗?我说的是你!”握拳砸在那桌上,杯盘齐响,康贞仲恼恨地道,“若不是你,她那年华正好的当口,能就死得不明不白了?老哥哥,你当初迎她回家,与我说的是什么——定会好生护着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后来呢?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
“还装,你我都这个岁数了,再装糊涂就是真糊涂了,以后死了也不会想得起来!斋月是为你死的,为你这个将军府,被姚贵妃给送下的黄泉。老哥哥你是全身而退了啊,白让你那房里的小丫头背了一辈子的黑锅,到现在还被景允记恨!”
话说到后头,嗓子都发颤,康贞仲咳嗽起来,像风箱拉快了似的,肺叶儿都跟着响。
花月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回头,起身俯去墙边,凑近那小洞往里瞧。
李守天僵硬地捏着酒壶,半侧着脸背对着康贞仲,腮边那起了褶子的肉轻轻发颤:“我没有,她死的时候,我不在府里。”
康贞仲气得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桌:“是啊,你不知道,你特意挑了个日子走得远远的,给足了那小丫头送毒药的机会,人死了跟你没关系,你还冷落了凶手这么多年,给外人看去,只算是你情深义重,是不是?”
向来庄重严肃的将军,眼下脸上竟是露出几分孩子似的慌张。
花月看得背脊发凉。
庄氏有多喜欢将军呢?都已经看不见了,每每提起将军,她的眼里还会有光。
这么多年了,庄氏每天都往将军书房里送汤,她记得将军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回回都要仔细嘱咐厨房一番。将军不待见她,瞧见她就沉脸,她便让下人去送,天天也不落下。
前几年将军在朝中立不住脚,几度要有灭府之祸,新来的几个姨娘跑得没了影儿,庄氏还是不离不弃地陪着,想法子给将军开路,嘘寒问暖,扶持安慰,就差把一颗心也一并熬了汤喂他嘴里。
有时候花月会听见夫人念叨,说她对不起将军,所以要赎罪。
先前听老嬷嬷那话,花月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夫人是在赎什么罪,以为这么多年的谜题终于有了个真相。
可眼下看见将军这神情,她眼角都泛酸。
李守天也曾是风流武将,一日看尽长安花,玉身立马。他招得了裙钗回眸,招得了妻妾成群,可如今鬓发花白坐在这里面对老友的质问,他也狼狈得面红耳赤,风流不剩分毫,只剩了亡妻坟头草。
“你哪里会爱别人。”康贞仲笑出了满眼的泪,“我早同斋月说过,你爱的只有自己,是她傻,她不信。”
李守天喉咙里响了两声咕噜,终究是没有吐出话来,他垂了眼皮,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康贞仲又哭又笑,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今日找你来,也没别的好说,那姚贵妃是害死斋月的真正凶手,她的儿子你若要帮,斋月九泉之下都不会安生,你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就莫再往那东宫靠。”
回头看他,李守天皱眉:“老弟弟,你还说我?这几年向来是你与东宫走得亲近。”
“我是不会看着东宫那位坐上龙椅的。”康贞仲嗤笑,“做的什么事儿你别管,总也不会像你这么糊涂,养出个出息儿子,还上赶着往东宫送。”
“……”
两人先前就政见不和,眼下说开了话,倒开始争执起来。
花月沉默地等着,等他们话说完酒喝尽,等将军离开栖凤楼往将军府走,等他踩着车辕醉醺醺地跨进侧门。
“老爷。”身子往他前头一挡,花月恭敬地行了个礼。
李守天醉得双目泛红,抬眼看着她,漠然问:“何事?”
“夫人病了多日了,老爷可要去主院看一眼?”她问。
面前这人摆手,抓着管家的手就往书房走:“你好生照看便是。”
“可是老爷,夫人一直惦记您呢,哪怕过去走一遭也好。”花月是想心平气和地劝他的,可看着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火气终究是没压住,冷声道,“前夫人死的时候您没见着面,这个要是也错过了,又不知会怪去谁的身上。”
背影一僵,李守天猛地转过身来,像一头被激怒的熊,喘着气怒斥:“你说什么?!”
管家白了脸将花月拉开,转身想去劝,李守天却像是酒劲上来了,急赤白脸地道:“你就是个奴才!当了那东院的主子也是奴才出身,哪儿听来的什么混账话就敢往我面前搬?你给我滚,滚出府去!”
念着将军府收留她这么多年,花月从来都很听主人家的话,也宁死都不愿离开这儿。可眼下,她倒是觉得很冷静,李守天骂得越凶她越冷静,抬了眼皮轻笑:“奴婢滚容易,这府上不过就少了个人,滚之前也想请将军往主院走一走,不为什么夫妻一场,就为您还有两分人味儿。”
“你放肆,放肆!”李守天扬手就要打,被管家苦苦拦住。
这哪里打得啊,管家流着冷汗直劝:“少夫人快走吧,老爷酒上头了,您又何必这时候来气他呢?”
“还能为什么,就是仗着景允会宠惯她!”李守天怒骂,“真拿自己当个玩意儿,我是他老子,你只是他箱子里一件衣裳,新鲜了穿着好看,不新鲜了扔去生灰的,今日我把你打死在这儿,他敢说半个不字,就是不孝!”
到底是武将,喝醉了酒力气更大,管家双手环抱都没能拦住他,厚重的手掌劈头盖脸地就朝她打下来。
花月退后了半步,想躲远点,背后却抵上了个人。
李景允上前,手一横将她往怀里一护,另一只手硬对硬地将李守天这一掌接住,只听得骨肉闷响,他手接着往下一翻,敲在了李守天的腕子上。
手侧一麻,李守天酒醒了大半,站直身子怔愣地看着他。
懒洋洋地往自家媳妇脸侧一靠,李景允似笑非笑地道:“爹,您打小就骂我不孝子,也不差这一回了。”
温热的气息从他身上传过来,花月这才发现自个儿的身子在这三伏天里竟然是凉的,她眨了眨眼,神色慢慢缓和下来。
“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再不回来就成鳏夫了。”他轻哼,“八面玲珑从不犯错的殷掌事,这还是头一回上赶着进棺材。”
她今日要去栖凤楼他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去做什么,那边也还没回话,瞧她这架势,跟狗链子被撒开了似的,李景允倒是很好奇,抬眼问李守天:“您这急的是哪出啊?”
双手负去身后,李守天找回了自己的架势,沉声道:“长辈教训晚辈,合情合理。”
“我也没说您不该教训,就是问个由头。”李景允甩着手笑,“也不能白挨这一下。”
腮帮子紧了紧,李守天看了花月一眼,眼含警告之意。他许是知道这事没法跟自己儿子说,站了一会儿,扭头就走了。
“您慢走。”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李景允转身,拉着身边这人就回东院去。
“怎么回事?”
花月仰头看着他这张脸,没由来地就涌了泪。在将军面前她觉得生气,可在李景允面前,她就只替庄氏觉得委屈,骨肉白白疏远十年啊,什么也没做错,两个自己最爱的人都把自己当仇人。
今日怎么就没拉他一起去栖凤楼呢?眼下她要是再来给他解释这一遭,想想她和庄氏的关系,公子爷是不会信的,只会觉得是她在给庄氏开脱,而她手里又一点证据也没有。
越想越委屈,花月别开脸,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李景允:“……哎,爷也没凶你吧?照常这么问上一句,何至于哭成这样?你惹了他,又不是爷犯了错,快别哭了,哭也不会心疼你。”
面前这人霎时哭得更厉害了,从脖子红上了脸,哭得抽抽噎噎。
嘶——他抹了把脸,将人抱过来捂在怀里,软了两分语调:“行,爷不问了,不问了成不成?不是没挨着打么,爷还在这儿呢,他要真想让你滚,爷跟你一块儿滚出去,赶巧府邸修得快,百十来匠人日夜忙活呢,咱们出去住两日客栈就能搬新府了。”
哭得够了本,花月哑着嗓子抵在他怀里道:“那还真成了狐狸精拐带年少有为的都护大人了。”
拿了帕子给她抹了眼泪鼻涕,李景允哼笑:“你拐带爷也不是头一回。”
花月瞪眼:“哪有?”
“说你有就有,别狡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气息慢慢缓和下来,花月仰头问他:“爷能不能去看看夫人?夫人昨儿发高热还在念您,她现在病得重,也不会拉着您啰嗦什么,您只管去屋子里坐会儿,妾身给您看茶。”
李景允垂眼,很不想应,但看她这哭得双眼红肿的,万一不应又哭起来还得哄,想想算了,点头跟着去。
进主院的时候,霜降拉过花月去小声道:“还是你厉害,管家去请了两回,公子爷都没来看夫人。”
说着又打量她两眼,惊奇地道:“您这是哭过啊?”
花月点头。
神色复杂,霜降想起些旧事,直摇头:“您以前最讨厌女儿家在您跟前哭哭啼啼,那远县来的小郡主在您跟前摔哭了,您还让人把她扔出了西宫,说哭是最没用的事儿。”
“是我说的。”花月很是坦荡地认下,然后指了指主屋,“可我现在发现,哭有时候也挺顶用的,该哭还是要哭。”
霜降:“?”
弯了弯眉梢,花月捏了袖口跟着往里走。
庄氏得的是风寒,但养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好转,反而是更严重了。她靠在枕上眼眸半阖,知道李景允就坐在面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母子二人对着沉默,花月一连给李景允行了好几个礼,这人才开始说起最近应酬遇见的趣事。
庄氏听着,似乎在笑,等他们要走的时候,她拉了花月的手虚弱地道:“你好生养身子,不用总是过来,怪累的。”
花月一愣,这才想起自个儿骗她说的怀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