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警官并没有看到黎云。他没有林友德那样的阴阳眼,他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而林友德虽有阴阳眼,却还是太稚嫩了,钱警官一眼就能看出林友德的诸多想法。
他看不见黎云,若是能看到,黎云在他面前也跟白纸似的。上次见面时,他便有这样的把握了。
钱警官随身带着烟盒,摁灭了剩下的烟,率先走向了小区内,随口说道:“她们在这儿租了房子,临时租房,但一口气租了半年。小姑娘在申请休学。当妈的也请了长假,准备辞职。铁了心地要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而且,和家里老人也都提前通过气。估计是在我们来之前,她们就知道庄宝力杀人的事情,准备跑路了。”
黎云听得目瞪口呆,花了点时间才消化钱警官透露出来的讯息。
他也就是一段时间没盯庄雪霞,怎么就……难道罗兰君早就知道庄宝力多年前杀人的事情?
钱警官好似能猜到黎云的想法,“我们有走访庄宝力在这边的社会关系。瑶城那边老家的关系也调查过。庄宝力自认为藏得很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他父母当年隐约觉察到不对,但没有深想,也是怕了,自欺欺人。至于这边,之前应该是没人知道那件案子,包括她们母女两个,原来应该都不知道这事情。”
林友德小心翼翼地斜睨了眼黎云,补充道:“他们家邻居透露,也就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家里开始吵架,庄宝力性情大变,打了女儿。家里还供奉了一些东西,像是你电话说的那个雕像。但邻居们记得也不是很清楚,还有夸大其词的地方。”
黎云倒是知道庄雪霞家发生变故的那个准确时间节点。
他看了眼钱警官,又看看林友德,正准备提供信息,两人一鬼已经到了罗兰君租房的楼下。
五层的居民楼,外墙粉刷一新,里面却是破旧,大门的锁损坏了,并未替换,楼里也没有电梯,楼梯扶手锈迹斑斑,墙壁上还有各种小广告。
钱警官轻车熟路地进了楼,爬上楼梯。
黎云暂时放下了交谈的念头。
到了三楼,钱警官敲门,表明身份。
出乎黎云的意料,罗兰君很快就开了门。
她看起来和黎云印象中的一样,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神情沉稳,并没有那种家中遭逢巨大变故的颓唐挫败。
罗兰君面对警察并没有特别抵触,也没有特别热情。她很自然地招呼两人进屋,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自顾自去厨房倒茶。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卧室门紧闭,客厅里还残留着上一任住户贴在墙上的日历、画报、孩童的身高尺……这地方就没有罗兰君母女的生活痕迹。直到罗兰君将新的茶杯端过来。
黎云的视线逡巡一圈,没有找到兽首人身的雕像,也没见到护身符之类奇怪的东西。
他的视线穿过卧室门,看到了裹着被子睡觉的庄雪霞。
房间里也没有雕像、护身符一类的东西。
这里就像是最平凡普通的住房。
“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上次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罗兰君平静地说道。
“我们还想要再确认一下。毕竟是涉及到人命的大案,还是积案。罗女士,坦白说,因为时间久远,我们能找到的直接物证几乎没有。现在主要是靠证词来断案。”钱警官说的话真真假假。
罗兰君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了几分愁容,“我跟你们说过了,我之前也没想到……我和他结婚那么多年,女儿都那么大了,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事情。他这么多年,也一直老实本分。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犯人家属……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杀人的时候,我都不认识他。他很少说瑶城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是他父母的关系,他跟他父母关系一般,不是很亲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钱警官问道。
林友德拿出了本子,做出记录的模样。
罗兰君看向了窗外,苦笑,“也就是最近……前段时间,我们一起,三个人一起去邮轮旅行。他上了船,就做噩梦,还对女儿各种挑刺。他变得很奇怪……我当时觉得,可能是因为邮轮那种环境……我们以前都没有出海过。邮轮的房间很小,窗户望出去,就是海,什么都看不到。甲板上看出去,也是望不到边际的海。而且邮轮上,就只有一家跟我们差不多:也是一家三口,带个和霞霞同龄的男孩子。就那家跟我们家情况差不多,其他都是退休的老爷子老太太,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罗兰君苦涩地说道:“其实在上邮轮之前,家里就吵过几次。本来是因为女儿考试成绩不错,答应奖励她才出去玩。她就要高三了,接下来暑假学校要提前补课……长假人又多,她不乐意长假出去人挤人。我们是帮她请了几天假,一起出去玩。庄宝力那会儿就觉得不太好,说高中了还请假出去玩……”
黎云感到意外。
他听庄雪霞、庄宝力分别诉说过撞鬼的经历,但他那会儿的关注焦点都在父女两个做的噩梦上,父女两个的叙述重点则是庄宝力的噩梦、庄宝力的不可理喻、小明的不安好心……没想到在旅行前,父女两个已经有了龃龉。
作为经历了事情全部过程的罗兰君,看待整件事的时候则另有一番想法。
“……邮轮也是霞霞决定的。庄宝力不喜欢水,以前旅游的时候,也都避开水。他还讨厌下雨。他说小时候淋了一场雨,生病差点儿没熬过去。我都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提过的一嘴,我也没多想。”罗兰君继续说道。
在庄宝力事发后,罗兰君反复回忆她和庄宝力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以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浮上心头。
林友德记录着,插了一句嘴:“二十七年前,就是他杀了人之后,瑶城下过一场暴雨。”并咽下了后面半句话:暴雨破坏了案发现场的许多痕迹。
罗兰君淡定地说道:“我猜也是。”
她并不惊讶,因为查到的那一集瑶城法制节目里就提到了这一点。
钱警官问:“你上次说,在邮轮上,父女两个频繁吵架,庄宝力经常做噩梦,变得疑神疑鬼?”
罗兰君回答:“是的。他说在梦里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盯着他。后面发展到,那个陌生男人袭击他,想要杀死他。他求神拜佛,找人破解。花了很多钱。就是那个牛海西。他听朋友介绍,认识了牛海西,从他那里买了很多东西,供奉什么保家仙。”
说到此,罗兰君低下了头,好像对丈夫的疯魔行为无可奈何,又像是懊悔自己当时并未阻止庄宝力,反倒是顺着庄宝力的说法,配合着他供奉保家仙、相信牛海西。
黎云清晰地感知到了罗兰君的复杂情绪。他看到了罗兰君眼眶里溢出的泪水。
罗兰君哽咽着,继续说道:“我应该好好问清楚的……他说做噩梦,说不认识那个男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直怀疑是在邮轮上认识的那一家人有问题……霞霞被他骂了几次,脾气也犟起来,父女两个顶着……我就不该顺着他们,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搞什么供奉、驱邪……根本不是那个问题……”
林友德沉默,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钱警官安抚道:“不是你的错。你原本都不知道庄宝力曾经杀人的事情。那个牛海西,是个惯犯了,已经骗了不少人。他们有一个系统的行骗套路,有组织框架,有同伙。庄宝力做贼心虚,信了牛海西,只会一步步踏进陷阱。”
罗兰君抹去了眼泪,“他后面跟我坦白……也是牛海西的法子不管用了。”说到此,她嘲讽地笑了笑,“我那段时间感觉也要疯了。我也开始做噩梦,也看到了什么东西。每天拜那个保家仙,供奉它,感觉我也不正常了。幸好……”她的语气并非庆幸,百味杂陈,说不出来的无奈,“他精神撑不住了,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当时脑子也蒙了……”
枕边人是个杀人犯。
这是罗兰君怎么都想不到的。
“他说自己是自卫,是正当防卫。我按照他说的查了瑶城的新闻,那个死掉的人的确是抢劫犯。我……”罗兰君咬了咬嘴唇,“我就抱着侥幸心理……但他后来越来越暴躁,还对女儿动了手。”
恐惧在罗兰君的心中一闪而过,让她战栗。